“時間過得真快,一晃就在祖國大陸生活了半個多世紀”。一見面,潘老就向記者這樣感嘆道。確實,如今已84歲的他,從1949年3月離別故鄉臺灣,遠赴祖國大陸尋求新天地,已經整整快60年了。說起這過往的歲月,潘老仍然歷歷在目。
1924年,潘淵靜出生在臺灣省臺北市士林的一個普通家庭。他還記得小時候,看到每家每戶祖上的墓碑,在中間豎排名字的兩側上頭,還另外標著大陸祖籍地,而自己家的墓碑寫著“石橋”。后來來到祖國大陸,托人查證,得知福建漳州確實有一個叫“石橋”的地方,那里就是他的祖籍地。他告訴記者,“閩南人是從中原河洛地區遷徙到臺灣的。說實在的,在臺灣,老百姓都知道自己的根在大陸。”
和記者談起當年臺灣在日據統治下的遭遇,潘老至今還記憶猶新。日據時期的臺灣,老百姓在政治上受到歧視、經濟上備受剝削,在工作和生活中處處受到不平等的待遇,苦不堪言。日據時期,日本人自稱為內地人,而稱臺灣人為本島人,動不動就罵臺灣人為“清國奴”,臺灣人是二等公民。當年在臺灣,如果小孩子哭鬧不停,只要大人說了一句“日本人(日本仔)來了”,小孩子就嚇得不敢哭。學校里只教日文,不教中文,日本人將日文稱為國語。學校幾十個老師中只有一兩個是臺灣人,一進學校就要學講日本話,說閩南話要挨罰。小學里臺灣人比日本人多,但能夠上中學的臺灣人子弟寥寥無幾,能上大學的臺灣學生更是鳳毛麟角。他解釋說:“小學是義務教育,日本人要進行奴化教育,但中學就不一樣了,處處設置障礙,減少臺灣人再上學的機會。”
潘老清楚地記得,1945年3月,以優秀的成績從臺北二中(現成功中學)、經過臺北高等學校(現臺北師大)考入臺北帝國大學(現臺灣大學),同月20日左右還沒有正式上學,那時美軍已占領菲律賓,日本殖民當局因擔心美軍登陸臺灣,一紙命令將全島所有的學校統統關門,中學以上的學校全部將學生拉去當兵,以學校為單位組成部隊,開赴島內各地,修筑工事,以防美軍登陸。他也因此成為一名學生兵。
作為二等公民,臺灣人在軍隊里更加受到歧視,還經常挨打。由于日本殖民當局的限制,能上大學的臺灣籍學生寥寥無幾,所以在這個臺大學生軍中潘淵靜這樣的臺籍學生非常少,多數是日本學生。那時大學生被編為一個部隊(代號為“13861”部隊),學生都是二等兵,殖民當局派一名日本兵當他們的排長,開赴臺北市北部大屯山面向海岸的北麓,挖戰壕、修工事。每個班的學生兵,按所謂的“表現”被編序列號(日語叫“分隊序列”),所謂表現不好的都排在后頭,他們這些臺籍兵雖是少數,但全都排在最后幾名。按規定,派雜役、干體力活,都按序列從最后幾名兵中派,所以每次都派臺籍兵,而輪不到日本兵。臺籍兵還經常受處罰,面對面站著互相打對方的臉,打輕了還要被處罰,潘淵靜因此被處罰過很多次。
隨著戰事的推進,美軍越過臺灣占領了沖繩島后,潘淵靜隨軍隊撤離海岸線,調到淡水河西岸的觀音山南麓,面向臺北盆地和臺北市。眼見著美國空軍轟炸臺北市臺灣總督府的場面,讓年輕的潘淵靜感到,日本軍必敗無疑,也對未來有了一絲期望,希望日本投降的日子能早些到來。不久后的8月15日,日本天皇廣播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,部隊解散,學生們也都各自返回家中。對潘淵靜他們這些年輕的臺灣大學生來說,日本投降了,他們從心里感到高興,也從心里開始對未來的生活有所期盼。
雖然臺灣光復已經過去了63年,但當潘淵靜向記者描述當時臺灣光復時候全島的景象時,激動之情依舊溢于言表。根據《波茨坦公告》,臺灣回歸祖國懷抱。在臺灣,人人都知道自己的祖先來自于唐山,并知道自家的根在何處。獲悉臺灣已回歸祖國后,臺灣老百姓由衷地感到高興,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慶賀,鑼鼓喧天,到處有游行。潘老說,那時他家住在臺北市近郊士林鎮,鎮內媽祖廟內的七爺、八爺都被抬出來游行,盛況無比。當時的國民黨政府任命陳儀為臺灣省行政長官來臺接收臺灣。10月24日,陳儀乘飛機到達臺北松山機場時,歡迎隊伍從機場起連綿好幾公里一直排到臺北市內,人山人海,大家熱情迎接,好不熱鬧。
當時作為少數臺大學生之一的潘淵靜,排在歡迎隊伍的最前列,在松山機場內迎接陳儀的到來,那一場景讓他印象深刻,至今難以忘懷。10月25日臺灣省受降儀式于臺北市公會堂(后改稱中山堂)舉行,隨著陳儀宣布臺灣及澎湖列島重歸中國版圖,所有一切土地、人民、政事皆已置于中國主權之下。臺灣從此回歸祖國,這對潘淵靜及所有的臺灣老百姓而言是多么的喜悅而幸福,恐怕不是如今的年輕人所能想象的。
光復后的臺灣,百廢待興。全島的百姓都在期望回歸祖國后,未來將是一片光明,對已是臺灣大學醫學院大學一年級的潘淵靜更是如此。日據時期的臺灣,當醫生收入高、地位高,上大學當醫生似乎成了一條不變之路。然而年輕的潘淵靜有著更大的理想和抱負,當時臺灣大學的臺籍學生只有30幾個,而這些學生幾乎都在臺大醫學院。年輕的潘淵靜認為,光復后的臺灣各行業都需要更多的人才,未來早已不止當醫生這條道路,隨即他便鼓動周圍的臺灣同學一同找到當時的臺大校長,申請轉系學建筑,要把光復后的臺灣建設得更好。轉入臺大土木工程系的他,更加努力的學習,期望著早日學成,建設故鄉臺灣。
然而國民黨接收臺灣后的腐敗、高壓政策,讓臺灣百姓有苦難言。“二·二八事件”的爆發,讓潘淵靜心情更加苦悶,內心中也升騰著對新天地的渴望。日據時期在士林地區參與“協志會”工作的經歷,以及同為士林鄉親、臺北二中、臺北高等學校和臺北帝國大學大他七屆的老前輩何斌的影響,對他后來的選擇至關重要。
潘老告訴記者,日據時期,在何斌、郭琇琮等深具反日思想的青年學生帶領下,在臺北士林地區成立了“協志會”。為了取得日本殖民當局的許可,申請時以文化團體為名終獲批準,由何斌任會長。“協志會”成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舉辦“文化展”,內分“鄉土展”、“攝影展”和“醫學展”等幾個部分,其中的“鄉土展”規模很大,介紹了臺灣鄉土文化即漢族文化,起到了抗擊日本殖民當局“皇民化”政策的作用。那一次的展覽吸引了眾多臺北市民前來士林這個小鎮參觀,轟動一時。此后“協志會”還開展了許多有益的活動,如組織合唱團到廣播電臺演唱或在臺北市公會堂舉辦舉辦音樂會;組織大專學生研讀進步書籍,學習祖國大陸情況;邀請著名文人演講或舉辦座談、學習班等。潘老說記得當年在舉辦學習班時,學習的第一首國語歌曲便是“義勇軍進行曲”。
1947年夏天,老校友何斌向潘淵靜等學弟學妹們佯稱將去上海供職。在離別前的七夕之夜,當他和潘淵靜在家門口的“亭仔腳”觀看“放水燈”游行時,老校友何斌對他說的一句話至今仍深深地留在潘老的腦海里。他說:“‘學習’要在臺灣,但‘使用’要到大陸。”當時還是臺大工學院土木工程系四年級學生的潘淵靜,離畢業尚差一年,按照老校友的意見,他努力學習,等待著將來到祖國大陸“使用”。“二·二八起義”失敗后的臺灣社會,充滿著白色恐怖,此時的潘淵靜雖然已經在臺灣省水利局北港工程處工作,但內心中仍記著老校友的話,便與同為臺北二中時的同窗、老校友何斌的胞弟吳河一同來到大陸解放區。
1949年初春的3月,潘淵靜等人來到了上海,不久后,便前往寧波的浙東游擊隊參加革命。早在故鄉臺灣時,他就從報紙的時事評論中看到有關國共內戰的評論,文章說國民黨打的是空心戰,共產黨打的是鉆心戰。潘老說,可以看出那時,國民黨軍隊人數眾多、共產黨軍隊雖然人數少,卻連連戰勝,可見共產黨的軍隊深得人心。在浙東游擊隊期間,與老百姓的同吃同住也讓潘淵靜深刻感受到共產黨受到人民愛戴。
全國解放后,潘淵靜從寧波到上海、香港工作,其間他始終記得老校友何斌的話“‘學’在臺灣,‘用’在大陸”,也希望早日把自己的所學貢獻給祖國。說到這里,潘老告訴記者,曾用過的名字潘澤國,就是在從上海去香港的路途中,看到鐵路兩旁洪水泛濫,便立志有朝一日,用所學對付洪水,造福祖國。雖然直到后來潘老都沒有從事土木工程的相關工作,但他一直在自己的崗位上努力著。
上世紀80年代初期,已擔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駐美官員的潘淵靜,在與眾多旅美臺胞的交往中得知,國民黨的歪曲宣傳讓很多旅美臺胞對祖國大陸有著很深的誤會。同時,很多旅美臺胞都十分想前往祖國大陸。此時的他心中有個想法——可否由剛剛成立的全國臺聯接待一些想去祖國大陸參觀的旅美臺胞?他隨即給在全國臺聯工作的老友郭平坦寫信,提出旅美臺胞對祖國大陸十分不了解,很期望可以來到祖國大陸參觀,是否可以接待?不久后收到回信,郭平坦表示,全國臺聯對這一想法非常贊成。此后,潘淵靜便在旅美臺胞中征求意見,不久后,一批旅美臺胞順利來到了祖國大陸。大陸臺胞鄉親的熱情接待,祖國大陸翻天覆地的新變化,讓這些旅美臺胞大呼驚訝,也明白當時臺灣當局歪曲事實的宣傳。這批旅美臺胞也成為全國臺聯成立后首次接待的海外臺胞團體。
在駐美使館工作的那些年,潘老發揮了鄉親情誼,從南到北、從東到西跑遍了整個美國,接觸了眾多旅美臺胞,并協助他們前往祖國大陸參觀訪問。此后從全國臺聯的來信中得知,很多到訪祖國大陸的旅美臺胞,十分感謝全國臺聯的熱情接待,留言中洋溢著對祖國大陸日益發展的由衷贊嘆,看著祖國大陸的來信,聽著從祖國大陸參訪歸來臺胞的交口稱贊,潘老很感欣慰。1986年,潘老從美國卸任歸來,任臺盟總部聯絡部部長,因在美期間廣泛聯絡旅美臺胞,聯絡部的工作讓他做得更加得心應手,促進了更多島內鄉親、海外臺胞鄉親對祖國大陸的了解。
1994年底到1995年初,潘老首次回到闊別許久的故鄉。雖然離別故鄉已有近半個世紀,但是故鄉的景象依舊常常浮現在他的眼前。如他所說,對故鄉的思念時刻牽掛于心中。盡管離別故鄉后的這些年,潘淵靜只回去過一次,但是女兒潘迎已是幾次返回故鄉,他常和女兒說,“我們這一代人已經漸漸老去,希望你們年輕人多多交往,不要忘記故鄉臺灣,更不要忘記我們根在祖國大陸。”
(來源:臺聲雜志 2008年 第二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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